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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4墜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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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4墜海

7.

覺榷這些天抽空去了一趟江洵說的那個地方,完成了他交給自己的任務。

竟然是一間很小的租房,老舊破敗,積滿了灰塵,還是由車庫改造的。

說是最近要回來,可都一個月了,也沒有任何消息。

那封書信好像是給一個女人寄的,挺有意思。

只是令他更意外的是,書信旁放著一個小盒子,貼了張字條,字跡有力得似乎要戳破紙張。

生日禮物,十六歲快樂。

猶豫了一下,覺榷還是打開盒子看了看。裏面裝著一個嶄新的懷表,覆古式,做工精細,一看就是上上品。

覺榷彎了彎唇,但最終還是沒有拿走那塊表。

他拍下照片,打印出來,隨著那張字條一齊鎖進了書桌下的第二個抽屜。

天氣漸漸轉涼,院子裏的銀杏葉隨風打轉,落了滿院,不知不覺到了九月。

最終旅游的事情還是作罷,原因是林書白的父親林維忽然生了場大病,毫無緣由,因此家中的產業需要有人打理。

說來也巧,林維就是剛來曙市時幫助過桑措他們的那個人,但這些年姐弟倆早就陸陸續續還清那些錢了,桑措沒想到竟還能有這樣一層緣分。

陪林維在病房待了半天,桑措也該回去了。

兩個人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坐下,桑措發現林書白有些不對勁,捉住他的手寫下幾個字:怎麽了?

林書白眼神覆雜,手指纏繞著桑措的發絲,說他其實是被林維領養的。

生活過於優渥,轉變太快,剛到林家時林書白還會害怕會不會突然多出來一個母親,自己會不會受欺負。可,二十幾年了,他沒見林維身邊有過任何一個女人。

他又開始擔心林維一個人會不會太孤獨,開始催他結婚。

當時林維說什麽來著。

他擺擺手,“不礙事,這麽多年不也是這樣過來的,我不怕孤獨。”

聽說林維年少時有個門當戶對的青梅竹馬,兩家人包括林維自己都是抱著兩個人一定會在一起的想法。但後來那個小青梅不知是因為什麽和家裏決裂,再也沒回來過。

當時的林維已經去了國外,徹底和小青梅斷了聯系。

林維的病,是心病。

二十幾年了,他心裏還是記掛著那個小青梅。

聽完這樣的故事,桑措低頭不語,替林維感到可惜。

只是,替戲中人哀嘆的她,並不清楚自己與戲中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。

原定的旅游計劃泡湯,最松了一口氣的,是覺榷。

他實在學不會如何拒絕桑措。

可若是真的答應了,難道他要一路上看著自己放在心上的人與她的愛人甜甜蜜蜜嗎?

又是一年開學季,姐弟兩人都忙著新生入學的準備事項,商量後決定兩個人都住校,一是目前他們的經濟水平不需要天天打小工,二是有助於學業的完成。

覺榷目前就讀的高中是桑措的母校,他還算熟悉,但開學第一天回到家就接到班主任的電話讓他看一下微信。

點開微信,一大堆眼花繚亂的消息映入眼簾,覺榷皺了皺眉,很久才找到班主任發來的內容。

——確定不住校了嗎?

——確認了的話,我發給你一份退宿申請書,你打下來填一下,明天交過來。

班主任估計也覺得這學生莫名其妙,這才第一天,而且行李都搬進去了,卻突然說要退宿。

消息欄的新消息閃個不停,覺榷煩躁地摘下白色耳機,回覆:好,謝謝。

他本來就沒打算住宿,只是為了不讓桑措擔心。

如果留自己一個人在家,她肯定不能放心。

合上手機前,又是一條微信消息:和你聊天就像留時間膠囊,什麽時候你心情好了才把我挖出來看看。

他看到了,頓了頓,還是沒回覆。

覺榷留下了ktv的那一份工作。

照例是午夜場,覺榷站在吧臺旁,由於樣貌出眾,總吸引女人風情萬種地走到他身邊,為的是勾搭這個白凈年輕的服務生。

這次的女人極其露骨,手指甚至慢慢攀爬到他的白襯衫上,覺榷面無表情地後退,退到安全距離,“不好意思。”

女人沒放棄:“跟我,你不會後悔……”

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。

“感謝您的擡愛,我可能無福消受了。”

女人明白了些什麽,臉通紅,嘟嚷了句“不早說”就趕緊拿著包走了,猶如在避什麽洪水猛獸。

覺榷被叫去給一個包間送酒。

包間很大,裏頭的人群魔亂舞,好似是喝醉酒了,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,覺榷皺著眉,內心警鈴大作。

播放著楊千嬅的《處處吻》,卻沒人唱,坐在點歌臺旁的男人被黑暗遮掩面容,相比其他人而言,是唯一看上去正常的了。

覺榷推著酒車走過去,禮貌詢問, “你好,這是你們包廂點的酒嗎——”

恰好,那人擡頭。

寸頭,黑眸,顴骨突出,五官立體感極強,指尖處的火光猩紅,映照出他的臉。

一張和覺榷極為相似的臉。

視線相對,彼此錯愕。

“你!憑什麽能爬到這樣的位置!”沙發旁有個醉得東倒西歪的禿頭男,向這邊的方向吼,一時打破了覺榷和江洵之間詭異的氛圍。

覺榷知道江洵在出任務,這不是敘舊的好時機。

他沈默了幾秒,松開推車的手,打算離開。

“感謝享用。”

可任誰也沒想到意外來得這麽猝不及防。

禿頭男見江洵壓根懶得理他,只是自顧自的抽煙,心裏的嫉妒與不滿快沖破雲霄了。

他不甘心。

他剛逃竄到鯉島的時候,跟著老大混的時候,出第一批貨的時候,他江洵還不知道在哪裏!

憑什麽老大這麽器重他,這次出來交貨也是讓他出面,這次的老板勢力大到籠罩了半片天,讓他出面,不就是為了給他積累關系線嗎!!

一時間怒火中燒,他拿起桌上的水果刀,趁著江洵發楞的時機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他的要害刺去。

覺榷註意到了銀白色的光芒,但那已經來不及阻止了。他沒有思考,跑過來一把推開了江洵。

——而後刀子直直捅進覺榷胸口。

江洵呼吸一窒。

喝醉了的禿頭沒發現自己捅錯了人,只聽見一聲悶哼,心下一狠,按著刀柄用力往對方更深處插去。

突然有人狠狠把他踹開。

禿頭吃痛地叫了一聲,吸引了包廂裏其他人的視線,他們很是興奮,興致勃勃地欣賞這出大戲,現場亂做一團。

被捅的一瞬間,覺榷沒感覺到一點痛,大腦在那時徹底短路,甚至沒意識到有把刀插進了自己胸口,只有刺骨的涼意。

江洵朝旁邊自己的人使了個眼色,整個包廂下一瞬間陷入一片黑暗,他背起整張臉都蒼白,胸口的血還在不停滴的覺榷,往外面跑去。

“在老娘的地方撒什麽野?”忽然,包廂門被踹開,光亮透進來,極冷的女聲在門口響起。

又是四目相對。

昏暗的光線下,江洵眼睫一顫。

覺榷憑借殘存的理智,對著江洵搖了搖頭,示意他現在的身份還不能曝光。而後艱難地直起身,虛弱地喚了聲杏姐。

虛弱到沒察覺出來向來理智冷靜的鐘幸在看到江洵的那一剎那,整個人徹底僵住了。

江洵眨了眨酸澀的眼,拼命平覆呼吸。

還不是時候,還沒到時候。

周圍人聲喧囂,吵鬧無章。時隔四年,杏姐終於再次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。

只是已經不再清亮稚嫩,而變得低啞暗沈。

“帶他去醫院。”

許是怕被人發現,他離得很近,幾乎貼在她耳邊說的,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慌亂急促,多了幾分成熟與穩重。

就那一瞬間,鐘幸腦海中走馬觀花似的回蕩著過去的一些片段。

“鐘幸姐,我一定要去嗎?”

“鐘幸姐,教我用槍!”

“鐘幸姐,別抽煙了好不好?”

“……”

“鐘幸,我看不透你。”

“鐘幸,你知道的,我自出生以來就有自己的使命。做我們這一行的,最不怕的就是死,這可是你讓我記住的。所以,現在我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了。”

“鐘幸,你等我!如果我平安歸來的話,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。如果沒有……不!不會的。我一定會回來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原來已經四年了啊,鐘幸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,眼眶悄悄紅了。

躺在擔架上被送上救護車時,覺榷終於支撐不住,昏迷了過去,神志陷入昏迷前還在喃喃念著:

“別告訴桑措。”

覺榷的右胸口被紮進去四厘米,導致肺部感染損傷,由於江洵的及時處理,與手術醫生醫術的高超,並沒有危及到性命危險。

醫生在手術室搶救了整整六個小時。

轉入ICU病房後,他又昏睡了一天一夜。

江洵除了在某個深夜來看過一眼,確保覺榷安然無恙後,便沒有再來過。

那群家夥警惕得很,發生這次意外後交貨的事情便一拖再拖,那也就意味著沒辦法將這群龐大的組織一網打盡,他最近正忙得焦頭爛額。

最近事情多,鐘幸也耗費了巨大心力來解決ktv的亂子,只能抽空在早上來醫院看看覺榷有沒有醒。

第三天,鐘幸來的時候正好趕上覺榷醒著。

少年穿著藍白條紋的病服躺在病床上,上半身纏著繃帶,緊緊抿著唇,嘴唇很薄,又極其蒼白,幾乎沒有什麽血色,手背也滿是被針紮的青青紫紫。

睜著漆黑的眸,不知道在想些什麽。

才幾天時間,他瘦了好多。

鐘幸忽然有一種錯覺。

他像是一條擱淺的魚,一只縛在繭中的蠶。

只是不知道會不會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。

覺榷慢慢轉過身,見到來人,輕聲開口:“杏姐,能幫我一個忙嗎?”

……

接到覺榷電話的時候,桑措正坐在學校林蔭道的木椅上忙著填一堆剛開學要用的資料,她瞥了眼來電顯示,用胳膊夾著手機,另一只寫字的手也沒停,聲音含笑:

“阿榷。”

對面反常地沈默了許久。

今天的陽光很舒服,順著樹葉縫隙觸碰到大地,柏油路上布滿斑駁的影子,桑措停下筆,奇怪地看了手機屏幕一眼,確認自己是接通了電話的。

她試探著又喊了一聲:“阿榷?”

“在。”

見對面還是沒有主動要開口的意思,桑措註視著腳下踩著的影子,突然問:“阿榷,你說,樹蔭下透過的影子,就那些斑斑點點,究竟是因為樹葉,還是太陽?”

“光沿直線傳播,是太陽。”他答。

“可是,如果沒有樹葉,又怎麽會出現樹影呢?我們怎麽能看見那些陰暗的角落?”

“所以你看,世界上很多東西,很多事情都是相輔相成的。包括我們所見的那些光明,都是有了黑暗的襯托才顯得可貴。而那些身處灰暗中的人需要有人去拉他們一把。”

經過這麽長的鋪墊,她終於將自己真正想說的話說出來了:“我想去山裏支教。”

桑措很久之前就發現了,覺榷好像對外界任何事物都存在著一種漠不關己的態度。如果直接跟他提這件事,他肯定會困惑,不理解為什麽要去耗費自己的時間精力做一件看似沒有價值的事情。

就在桑措以為即將陷入良久的沈默中時,覺榷說:“好。”

你想去的地方,你想做的事情,本身就具有很大的價值了。

我支持你做的一切決定。

覺榷想,既然這樣的話,他讓鐘幸幫的忙,就派不上用場了。

“這周我會回來一趟收拾東西,走之前正好給你過個生日。”

另一邊,病房門忽然被推開,是江洵。覺榷立馬比了個噤聲的手勢,江洵會意,沒發出半點聲響。

覺榷:“姐,我這周要去參加一個比賽,回不來。”

他知道,她是不會為自己停留的。

桑措沈默了幾秒,開口時有些埋怨,“我要去六個月啊……”

“算了,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。”她很快就想開了,從木椅上站起來,用手遮擋過於刺眼的陽光:“那你好好照顧自己,比賽加油啊。”

這次支教是桑措渴望已久的,林書白聽說後,一聲不吭地動用自家關系給自己安排到了那個山村。

桑措哭笑不得,讓他別鬧了,認認真真講述了那邊有多貧窮多落後,在那待著有多不容易。

他卻好像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子,也很認真。

於是塵埃落定。

離開曙市前,她去醫院看了看林維。

在醫院護工的悉心照料下,他身體上的問題已經好得都差不多了,也快出院了。

和林維聊了大概半個小時,她又去主治醫生那裏囑咐了一些話,才從醫院回家收拾東西。

殊不知,在她與林維相談甚歡時,自己的弟弟正在隔壁的搶救室搶救,生死未蔔。

從醫院樓梯下來時,一個帶著黑色鴨舌帽的男人從旁邊經過,帶過一陣風。桑措一面與林書白打著電話,一面越過男人走了兩步,像是才反應到什麽,倏的停下腳步。

她遲鈍地扭頭,對方卻早已消失不見,像是一陣風。

是錯覺嗎?剛剛擦肩而過的男人,很像覺榷。

8.

修養了差不多半個月,覺榷回了學校上課。

他時不時和遠在另一個地方的桑措打視頻,看她拍攝記錄那些可愛的小朋友,看她眉眼彎彎,也看她發自內心的笑容與喜悅。

他收到了桑措寄來的生日禮物。

是一本手工制作的紀念冊,裝飾精美,一看就知道花費了不少心思。前半本的內容是桑措自己畫的一個個治愈小故事,很有意思,後半本內容是這些年給覺榷記錄的照片。

從兒時模糊的合照開始,到長成如今眉若遠山、翩若驚鴻的少年模樣。

覺榷垂眸看了良久,藏在了自己房間的枕頭下。

他開始慢慢減少與桑措的聯系。

從兩天打一個視頻,到五天,到一星期。

最後保持在一個月才聯系一次。

剛開始桑措會覺得無措,直截了當地問怎麽了,但覺榷總是靜靜地用那雙漆黑的眸看著她,小幅度彎了彎唇角,輕描淡寫:

“沒什麽,高中學業忙而已。 ”

說著便會扯到別的話題,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問題敷衍掩蓋過去。

他更加努力地學習,倒不如說是拼命,不給自己留片刻喘息的餘地,最終換來了提前招生的機會。

時光飛逝,沒有絲毫回旋的餘地。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,高二那年,覺榷提交了預先準備的材料,成功通過考試,因此不需要參加來年高考,獲得了保送國外名牌大學的名額。

……

山區的雨季潮濕悶熱,明明下著雨,卻讓人感受不到絲毫清爽,令人心浮氣躁。

該村唯一一所“希望小學”是國家級貧困學校,坐落在山腳下,前些年才被政府重新改造,特批了十幾位教師來此支教,幫忙提高教育水平。

難得的休息日,桑措正坐在那張白木桌前備課,林書白在忙碌間隙泡了杯咖啡,卻突然聽見“啪嗒”一聲,聲音很重。

是桑措的手機滑落在地。

他有點好笑,“手機怎麽都拿不穩?”

沒聽見回應,只有淅淅雨聲。

接到自家弟弟電話時,桑措還挺高興,畢竟他們真的已經很久沒有通話了。

剛接通,這小孩兒就扔下一顆重磅炸彈,說他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了。

桑措疑惑地皺了皺眉,第一反應是他被騙,緊接著對方就語速飛快地說:“親子鑒定做過了,也見過很多次面,他們對我很好,你不要擔心。”

眉眼舒展開來,桑措由衷地替他開心,不管怎樣,能找到自己親生父母是再好不過的事。

“那我——”回來見一下他們。

“桑措。”覺榷叫她,像是想說些什麽。

桑措楞住,不解地眨了眨眼。他很少打斷她的話的。

隔著電話筒,對方的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,也可能是本身就無波無瀾:“我父母那邊,他們希望我跟你不要再聯系了。”

他一字一句說得很緩慢,“我也不想再跟你聯系了。”

說完,對面幹脆利落地掛掉了電話,留下茫然的桑措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久到林書白都坐到她身邊,蹙著眉喊她的名字,桑措才回過神。

桑措撿起手機,勉強穩住情緒,打開置頂的聊天框,敲了兩個字:理由?

發送成功。

往上劃了劃,才發現覺榷剛剛給她發送了消息。

-阿榷:[圖片][圖片]

點開圖片,一張是親子鑒定的檢測單,一張是幾個人的合影。

桑措滑動著手指,不停地放大第二張照片。

她一眼就看見站在正中間的覺榷,熟悉的白衣黑褲,瞳孔是純粹的黑,面色冷淡,有些緊繃著,又因唇角微微上揚而似乎多了幾分溫情。

左上角有一個臉上劃了傷疤的男生,除去那道傷疤,那張臉似乎與覺榷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,他正挽著一個明眸皓齒的女生。

看到這裏,覺榷恰好回了信息。

-阿榷:需要理由嗎。

-阿榷:我不喜歡被管。

-阿榷:而且桑措,你很麻煩。

-阿榷:我現在這樣很好,別來打擾我了。

猛的被這一消息砸中,那一瞬間,困惑、難過、無奈與憤怒盡數占據桑措的大腦。但她很快冷靜下來,沒多做思考,當機立斷買了回曙市的車票,向這邊的領導請了幾天假。

當桑措千裏迢迢趕回曙市,走進兩人生活了好幾年的房子時,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。

就如同她和覺榷剛來到這座城市的那天,也是一個萬物雕零的暴雨天。

從那一刻開始,迎接他們的就是嶄新的生活,他們相依為命,是互相的依靠。

可如今呢?

院子裏有一個很小的花圃,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,雨水打在花瓣上,凝聚,滑落,消散。卻奇跡般地不失生機。

目光凝於花圃之上,思緒飄離,桑措想,覺榷似乎很喜歡給她帶花。

從很小的時候開始。

她念高中的最後一年,幾乎每一天都能夠收到一束,或是一小支滿天星。

全都是覺榷在花店打小工順回來的。

她曾經開玩笑問過為什麽都是滿天星,是不是有什麽特殊含義啊。覺榷當時正在打理花圃,頭都沒回,答了句:“沒,就是多。”

想想也是。滿天星需要的量本就多,鮮花的花期又都很短,時間長了總歸會浪費掉一大批,倒不如帶回來給自己欣賞,久而久之也就坦然接受。

畢竟她確實也很喜歡這些擺弄花花草草,這種生命力蓬勃,有生機有活力的感覺都讓她很舒適。

“吱呀”一聲,房門被外面推開,屋內的擺設讓桑措既熟悉又陌生。一切都沒有變。

她繞了一圈,發現覺榷的任何私人物品都沒有被清走。於是松了一口氣,即使真的要離開,也至少是會回來一趟的。

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,掐著吃晚飯的點,桑措給覺榷發了消息:我在家,我們談談。

下一刻,對面顯示“正在輸入中”。

桑措靜靜地看著“正在輸入中”變回“阿榷”,又再次變回“正在輸入中”。

這樣的狀態大概持續了五分鐘,一條消息彈了出來。

對方簡短地回了一個字:好。

另一邊。

花店,幹燥的風席卷著熱氣撲面而來,新來做兼職的短發女生邊抱怨天氣悶邊往店裏走,就見向來做任何事情都高效率的少年立在門口一動也不動。

竟盯著早已黑了屏的手機屏幕罕見地發了楞。

察覺到有人,覺榷略帶遲緩地擡眸,眸子裏仿若藏著一汪融化了的冰川,冷漠得拒人千裏。很快便收回了視線。

短發女生癟了癟嘴,開始專心致志幹起活來,自然沒註意到覺榷一直緊繃著的唇角。

也沒捕捉到對方眼角滑落的一滴淚。

伴隨著那句任何人都聽不到的內心獨白,一齊蒸發消散於夏天的風中。

[桑措,你恨我吧,別不幸福。]

年少的喜歡可以是熾熱的太陽,轟轟烈烈,比得上風一吹野草便連了天的仲夏夜荒原。

但更多是飛蛾,它一心撲火,為此不惜拼上全部,卻只生存於陰暗的角落。

該告一段落了。

本就始於錯誤的,永遠說不出口的喜歡,那些無止境的無法坦蕩無處安放的心事,也就這樣吧。

得知覺榷有急事要回家一趟時,老板娘看了看屋外,天暗沈沈的一片,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煩躁的濃重水汽,天邊已經閃過了幾道光芒。

“這天氣,恐怕又是一場暴雨。”說著從櫃子裏取出一把傘遞給他:“喏,別感冒了。”

覺榷沒推辭,道了聲謝,然後出了店門。

果不其然,沒走幾步路,天色徹底暗了下來,“轟隆”一聲,雨傾瀉如註,大滴大滴的雨珠狠狠砸在傘上,街上行人不是匆匆往回趕,就是找了個地方躲雨,但覺榷視若無睹地繼續往前走。

不過幾秒功夫,這場突如其來的驟雨又突然轉小,直至停止,仿佛剛剛的一切都不曾發生。

雨雲飄聚又散開,小路上盡是坑坑窪窪,折射了一層泥濘不堪的水面,一團黑白色的東西窩在旁邊,覺榷只垂眸看了一眼。

誰知那團模糊的影子一下子掠過,緊接著覺榷就感覺到自己的褲腳被拽住了,無法再行走一步。

他迫不得已低下頭。

是一只被淋濕的小貓。

顏色是黑白,上半身純白,下半身純黑,尾巴長長豎著,眼中有一丸琥珀,中間飛舞著金色的絲線,它細聲細氣地“喵喵”叫著,松開了咬住褲腳的牙齒,一面繞著覺榷轉圈圈。

覺榷起先還沈默著,任它轉,可那只小貓似乎沒有要停歇的意思,只是不斷重覆著叫聲和動作。

不知想到什麽,覺榷嘆了口氣,蹲下身。

於是少年清緩淩冽的嗓音在這條空無一人的小巷飄蕩。

“一直……一直繞著我轉什麽意思啊?”

小貓仍然不知疲倦,它不懂少年的話也沒有回答,而是一遍遍踩過那堆飄落在地的枯葉。

“嗯?”

為了觀察它,覺榷半蹲著身,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小貓轉了一圈又一圈。

“下雨了,你有地方避雨嗎?”

話音落,小貓可能是疲憊了,止住了腳步,下半身的白毛顯得臟兮兮的,竟是又蹭到了覺榷褲腿邊。

“你身上癢就別蹭我了。你找個車胎蹭蹭唄?”

聲音藏著一點無奈。

“你有朋友嗎?”

“喵…”

“有啊,朋友呢?”

“喵…”

似乎能察覺到面前少年的情緒似的,小貓大發慈悲放過了他,真的沒再靠在他腳邊,向前跑了一點。

感覺到那團毛茸茸的觸感離開,覺榷扯了扯嘴角,“這麽聽話啊。”

小貓又喵喵叫了兩聲,朝他湊近了些。

“算了,想蹭就過來吧。”是少年極少見的、帶著溫柔的嘆息。

那只小貓小心翼翼地蹭了蹭,發現眼前的人沒有動,也沒有抗拒,便得寸進尺,趴在了覺榷的鞋子上,沒過多久又開始繞著他轉圈圈。

天不知不覺放了晴。

覺榷臨走前,將傘蓋在了小貓躲雨的草叢旁。

他沒再回過頭。

小貓咪很懂事地不再叫喚,縮在偌大的深藍色大傘下,很小一只,漂亮的眼珠轉啊轉,最後眼巴巴地望著那個離去的形影單只的背影。

臨近家門,少年的腳步越拖越慢,越拖越慢。

“吱呀”一聲,院子裏的門終於被推開。

“——你來了。”

“——嗯。”

“……”

一周後,他又遇到了那只小貓。

只是這次,它漂亮的瞳孔無神,也不再明亮,身體僵硬,原先只是有點灰撲撲的貓毛徹底沾染上泥濘,不再有任何反應。

是凍死的。

覺榷把它埋葬在了一棵樹下。

他平靜地做好這一切,稱得上有條不紊,甚至還能分神想起埋在樹下這個法子還是桑措告訴他的,說是寓意著返璞歸真。

他坐在樹下,細數點點滴滴。

恍若那天的相遇只是幻覺。

大夢一場。

想起喜歡這種毛茸茸的小動物的是桑措,她總喜歡餵養路邊的野貓,每當那時他都會冷靜地分析情況,說這是沒有用的。

對他們來說,那些貓咪,護得了一時,護不了一世。

是的。

他們當時連養自己都困難,談何養一只寵物?

後來資金慢慢充裕,又分不出時間和精力去養。

桑措總是默默地聽著,也不反駁,但下次碰見,仍然會心底柔軟,給它們餵食,給它們遮風擋雨。

目睹小貓屍體的那一刻,覺榷想,果然。

僅憑一把蕭瑟的傘,又怎足以抵擋嚴寒。

他枯坐於海邊,直至黎明將曉時。

浪起洶湧,愛意隨海風逐岸而行。

彼時,皎潔的明月高高懸掛於天際。

少年終是一點一點的,沈入海底。

彼時,這座城市的最南端,他的她與她的他,對著這場久違的雪,正在偷偷許下一起到老的誓言。

她曾說過,在海的那邊,幸與不幸都有盡頭。

他想他是幸運的,也是幸福的。

只是到盡頭了。



波濤洶湧的浪潮,寧靜無人的夜。

白晝,沸反盈天,無數行人踏足而至;

夜晚,寂靜無聲,卻存在天人永隔。

好像有並不清晰的老錄音機緩緩轉動著磁帶。

好像有人輕聲哼唱著。

我看不破

我放不過

只能默默忍受被情緒操縱

我比他愛的多

卻只能錯過有你的美夢

就祝福你好過

...

“姐姐,訂婚快樂。”

“姐姐,新婚快樂。”

“桑措,你要幸福。”

—THE END—

《錯覺》

文/霧盡歸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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